民众担水(美国记者凯塞尔摄于1946年)
奉节是峡江最早引泉入城的古城。三国时期,诸葛亮在夔时曾督导凿义泉,从后山用大量竹筒引水入城饮用。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年),郡守张悦改用烧制的瓦筒引水,并在城内多处砌井蓄水。到了清代光绪年,奉节城内共有九井八池。除住在江边的居民外,基本保证了城内大部分居民用水。据《夔州府志》,这九井为:桂花井、杜公井、李公井、义泉井、天泉井、东井井、张公井、寇公井、惠民井;八池为:流润池、化龙池、武功池、漾翠池、通济池、注香池、利民池、太平池。那时奉节挑水工人数不多,主要是担井池水送入居民家和保证茶馆、客栈等商铺的饮用水。民国时期,古城居民扩大了数倍,引水堰与井池由于失修,淤塞坍塌,无法满足人们需求,遂挑江水饮用。从民国初期到上世纪50年代,奉节挑水工一直人数众多,最多时达到数百人。1962年奉节建火电厂后,以电抽水入城,挑水工人数锐减。1982年奉节成立自来水公司,奉节县城饮用水才彻底告别挑饮江水的历史。
历史上,巫山县城巫峡镇,居民先后在城内掘有东井、西井、孔圣泉三口水井。明代至清代,城内百姓大多饮用井水。随着人口增多,人们排队取水越来越困难。清末民初,水源渐趋紧张,挑水工从那时起应需而生,队伍迅速壮大。《巫山县志》记载,民国时期城内专职挑水工,无业居民约200人。
清代的挑水工(明信片)
码头上的挑水工(明信片)
江边担水
挑水工的工具就是一条扁担、两只水桶,扁担有竹扁担和木扁担,水桶通常用杉木、香柏木、橡木等材料制作而成。木桶容积一般在20~30升(即每桶水40~60斤)左右。
挑水工大都是十多岁到50岁以下的精壮汉子,一担水一般收几分钱到1角多钱,每月也就勉强养家糊口。民国初年,巫山人黄周元全家逃荒到巴东,谋不到职事,一家三代人都以挑水为业,这在《巴东县志》中有记载。
挑水工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例如,凡挑水做工时,能帮人时尽力帮,不求报酬;做人小心在意,不惹事生非;凡事让人三分,不打人骂街;进人宅院干干净净,不偷偷摸摸。不挑水做工时,他们能侃大山、摆龙门阵,谈笑风生。因为挑水时满街走,见得多、听得多,他们几乎人人健谈。
江边汲水,挑水工不会用瓢将水桶慢慢装满,而是一次性将桶灌满。有台阶时,挑水工站在台阶上,弯腰先把一只水桶在水面翻转一下,一次性将桶灌满后提上来,再灌另一只桶。如果挑水工嫌这样麻烦,干脆挑着水桶沿台阶向下走两级,等江水淹到膝盖,先用力拽住一只空桶,将另一只桶灌满。然后车转身,再将那只空桶灌满。这样汲水要快很多,省时间。在没有台阶的坡地汲水,挑水工只能卷着裤腿挑着空桶走到深水处汲水。进入江水中汲水,这种方法最苦是寒冬,无论水怎么冰冷,也须如此。走上坡后,打湿的脚踝被寒风一吹,钻心刺痛。
徐悲鸿《巴人汲水图》下半部分,可以看见挑水工汲水动作
百年前的挑水工,在江水中汲水
挑水工所在的时代,上坡大多是泥巴路。晴天还行,下雨天就苦了。天上下雨不怕,戴个斗笠或披上蓑衣即可。地下湿滑,很难移步,站立不稳,摔跤是常事。挑水工摔一下,最疼的不是身体上受的伤,而是桶被摔坏。水桶摔坏了,没了挣钱的家伙什,那才是最大的痛苦。
在峡江里,从江边挑水进山城,沿路很少有平稳歇桶的地方。作为职业,挑水工会挑水换肩。左肩受不了了,一扭身将扁担换到右肩担一担;右肩受不了了,再换回左肩担一担,循环更换。挑水工肩上大都有垫肩,一为减小肩膀单位面积上的压力,二为避免扁担磨破了衣衫。尽管如此,无论哪个挑水工,肩膀上都有厚厚的茧子。
上坡路不平,人们担着水桶晃晃悠悠,水会荡出桶来。如果不经意,一桶水从江边晃荡到城内,往往会只剩半桶水。对于职业挑水工来讲,这是对劳力的浪费。为防止水桶里的水在行走中晃荡出来,挑水工有多种防止水荡起来的方法:
1
用竹蔑片编制一个比桶内径略小的桶箍,嵌在水桶内沿上;
2
在水面放竹制或木制的漂子;
3
每只桶耳上系一个干净的草结,随着水的晃悠,草结也晃悠着;
4
扎个草圈洗干净后放在水面上;
5
每只桶上放把水瓢,葫芦的、木制的都行
……
这些方法数不胜数,而且都有效。同时,挑水工还善于利用扁担颤颤悠悠的节奏,避免桶内的水引起共振而激荡起来。
1917年峡江边挑水工,桶内沿的桶箍清晰可见
一担水,不同年代售价不同。即便同一年代,一担水的售价也会因距离远近亦有差别。
许多城镇里,自古都有水市。所谓水市,即专门卖水的市场。水市的水,都是挑水工挑来的。水市老板对挑水工,有按月雇用或按担(水)计价等管理方式。以巫山古城为例,上世纪40~50年代,城东叩头桥、城西堰塘边都有水市,常囤水30~40挑销售。售出的水以桶计,每挑约80斤,论挑或论斤卖。江水泥沙重,买回的水不能直接饮用,还需加明矾沉淀。
不同季节,不同年代一挑水的价格也不相同。当时的市场价格是,挑3担水,可买大米1斤。巴东刚解放时,长江水的价格,视路程远近而定:最近时,1分钱1担,最远时1角5分钱1担。直到上世纪50~60年代,秭归一些乡镇的餐馆、旅社,还仍然请专人挑水。这些挑水工,要保证雇用单位用水,一般按月拿报酬。
挑水有散工,按一挑水多少钱计费。居民看见挑水工从街上过,喊声“挑水的,帮我家挑两担水。”“要得。”两担水到家,然后付费。
与城镇相比,由于临江小镇与乡村相对缺乏经济实力,不适宜搞规模性发展建设,在没有天然泉水提供饮用的地方,挑水工依然存在。
青石村挑水工徐胜鹏(陈仲原摄)
我有一个朋友在长江委(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简称)工作,叫陈仲原。仲原是个摄影人,上世纪末,他常年跑三峡,拍摄过不少优秀作品。仲原平时爱观察,写一些峡江纪实文章。他写的一篇《巫峡 ·青石拾趣》中,对巫峡里的青石村 (今属巫山县抱龙镇)挑水工徐胜鹏有着细腻地描写——
陈仲原《巫峡 ·青石拾趣》
夏天雨季过后,长江边的乡村仍然会缺水。于是,村民们都在自家屋后挖了蓄水塘,在干旱的季节临时解决人畜的饮水问题。可时间一长依然缺水,大家只能下到百米外的长江边去挑水吃。老人与妇人怎么挑得起水呢?于是有了专门下河挑水的挑水工。当时我住在侯家 (仲原第一次去青石村是1992年夏天,笔者注),天热,口渴时只觉得喝到嘴里的水是淡黄色的,吃的饭混有包谷米,表面上看也是淡黄色。到后来才听说吃的、喝的全是放了明矾沉淀后的长江水。
有一段时间我在江边勘察或拍片回来,都会看到一位头披着毛巾的中年人担着一对木水桶在江畔为村民挑水,一日往返多次。后经打听这个专门挑水的人名叫徐胜鹏,他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个外来的流浪汉,到了青石就没再离开过,借宿于青石村下游不远的破庙里。刚开始时,他常去码头找些搬运的活干,可来来去去的都是本地人,请他出力的人不多。村民们虽然同情这个外乡人,有时会有好心的村民送些饭菜接济他度日。但更多时候,他仍然为生计发愁。
春天,青石村挑水工徐胜鹏从江边挑水(郑云峰摄)
正值天旱,村中有行动不便的老人需要挑水,于是就请他去相助,挑一桶水给5角钱。钱虽少,但可解决最低的生活问题,他高兴地尽力去做。有一次我路过他居住的破庙,特意进庙里去看了看。庙的外墙还算完整,内部破乱不堪,地上推放着一堆全是徐胜鹏捡回来自己可用的垃圾,歪斜的桌上放着一瓶小酒,还有几碟小菜,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潮霉的气味。
后来,我再一次去青石村时,陪我的老易告诉我,在不久前,天下大雨,上山的路非常滑,他在帮人挑水过程中不慎摔死在石阶道旁了。
我读仲原这篇文章时,心里一阵酸楚。我想:青石村徐胜鹏会不会是峡江内最后一代挑水工呢?
但愿如此。
2016年10月23日,于武昌阅马场
消失的巫山老县城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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